遗憾

  14
  “几次截车行动抓获的仿生人，都分别在垃圾场工人名单里匹配到了对应的人类工人原型信息。”
  “...对此新科那边有什么解释吗？”
  徐黛将名单上的所有的工人信息录入监控系统系统，在系统上设置了高检索和高识别指数，进行重点观察。
  “新科只说是工人信息库被泄露。”
  江凛习惯性地用大拇指转动食指上的指环，看着她蹙起的眉心耐心等待她的回应，心知她下一句想说什么。
  “这么巧的事情..你相信吗？”
  她知道的他代表的是警局的立场，接受的是秩序局的指示——新科改造垃圾场的项目成功落地势不可挡。
  没有佐证的猜想只能称为怀疑，现下确保项目的成功才是最迫切的需要，其他一切阻滞因子通通靠边。
  沉默间她已经接受到了他的答案，轻叹一口气。
  以违运X试剂事件为突破口继续调查吧，在没有证据前，不能轻易对新科下论断。
  “你想查就去做吧，注意安全。”
  “当然。”
  不管是验证怀疑，还是保障人身安全，她都会做到的。
  通讯结束，警局的指挥官办公室里，江凛正对着大屏上的行动现场画面出神。
  她对行动现场图片的记录习惯、截车行动战略都不一样了呢。
  不同于以往她独立进行的行动，或者更早之前和他合作进行的双人任务，现在这个类智慧体的存在太过碍眼。
  不过是一个机器人罢了。
  一个可以监测徐黛身体状况，行动中可以完全利用、随时放弃的机器人。
  一份人类女性的身体监测报告覆盖住机器人侧撞卡车的画面。
  江凛目光落在精神状况那栏显示的“暂时稳定”四字，指环接触面板，在静谧中发出一声脆响。
  同一时间徐黛的工作台上也显示昨日任务现场的画面，靠在椅上做行动复盘，椅子随着她的动静小幅度地前后晃动。
  其实在昨天在陷入卡车和垃圾场极端的夹角之前，她已经有意识地减速，预计达到安全距离时再对卡车设置行进阻碍，卡车在收到电磁冲影响下停止只是时间问题。
  可以说她独自行动时怎么处理这种情况，便怎么处理。
  她没想到Seth的程序反应是直接冲撞上那辆卡车。
  在她看来这样的处理方式完全是下策，更何况还对仿生人的机体带来了高度危险的可能性。
  她带上Seth只是预防碰到与多个仿生人械斗的状况，想着直接用上他的干扰波可以省点力气。
  她所知的工作型仿生人设计时必须具备终极指令，确保仿生人的行为不伤害人类，终极指令的设置基本遵循三大法则。
  这些法则共同构成了一个层级结构，其中第一法则是最高优先级的，第二法则是次之，第三法则是最低的。这样的设计是为了确保在任何情况下，人类的安全都是最重要的，其次是遵守人类的命令，最后才是机器人的自我保护。
  “不伤害人类，或者通过不作为，让人类受到伤害...服从人类的命令...必须保护自己的存在。”
  徐黛喃喃终极指令的检索结果，陷入沉思的结果是错过身后的脚步声和发亮的手环。
  “你的终极指令是什么呢。”
  这时身后一双手抵住她晃动的椅背，摇摆终归于静止。
  “Seth的终极指令是...”
  “不伤害主人，或者通过不作为，让主人受到伤害，以及———服从主人的命令。”
  徐黛留意工作台显示的时刻，看来是机体休眠和维修都结束了。有意施力往后压，暗暗与那力道较劲。
  “还有呢？”
  施压椅背但纹丝不动，扭转椅身倒是顺利得很。一百八十度丝滑地旋转后，蹲在她身前的Seth对她摇头。
  “没有了。”
  徐黛闻言皱眉，“你的程序里没有保护自己的第三条法则？”
  在设计和编程仿生人时，开发者可能会基于某种伦理或哲学立场，选择不包含第三法则。
  例如，他们可能认为仿生人应该完全服从和服务于人类，甚至超越自我保护的需求。
  忽略第三法则的设计是哥哥故意为之吗？
  她总觉得心有不安。
  昨天为了方便检修机械心脏，Seth上身需要保持裸机状态。
  检修结束之后的机器人身着深色基础衫和同色系工装裤。是她从前几天下单的男式休闲服饰大集合里顺手挑了放在维修仓外的。
  穿着效果是意料之中的合身，徐黛掸开他衬衫上被薄肌撑起的褶皱。指尖好像染上了一点跟她一样的衣物洗涤剂的味道。
  “那我现在要给你加一条指令”，她说完将椅子回旋，展示基本编写完成的指令。
  这是一条基于第三法则编写的自我保护指令，在确保我的安全的前提下，他也应当保护自己的安全，避免不必要的自我牺牲。
  读取完成，Seth俯身靠近她时两只手环发生了轻微的碰撞，带来专属金属制品的锐耳摩擦。
  “Seth知道了。”
  显示屏上同期处理的页面层层迭迭，管辖区监控画面，电影清单，她的身体监测报告。
  最上方是蒋姝通知在整个调查组的最新消息。
  ——我觉得有件事应该同步到你们调查组，送到医疗处的那名工人体内含有X试剂毒素，并且含量是之前队员所中毒素的十几倍。病人在醒来后精神上产生了严重的幻想，他的脑神经已经产生不可逆的损伤。
  “幻想？和我之前的幻想症状一样吗？”有过类似症状的队员补充疑问。
  “嗯...这个病人的幻想程度更严重。你只是部分记忆的丢失，他是直接构建了一个想象中的自己。在他的认知中里自己事业有成、家庭和睦，在和医护对话的过程中带着明显沉浸迷朦的神态。”
  徐黛微愣，想起这名工人的背景资料。
  讶异他幻想中的自己和他的现实生活完全相反。现实生活中的他是个被老工人收养、从小在垃圾场做童工的孤儿。
  再后来，垃圾场收归新科统一管理，老工人去世，只剩他一个人在垃圾场打短工。
  “总而言之，医疗处会重点研究试剂对神经系统的影响。”
  蒋姝结束通知前给徐黛单独留下两句话，试剂反应未知性仍不可测，让她时刻关注身体健康。
  徐黛调出江凛发来的垃圾厂工人名单，资料不齐全，简单的姓名、性别，模糊的住址。
  蒋姝说那个晕倒的工人是孤儿...那其他缺失信息的工人呢？下城区管理懒散，大量黑户游离在秩序系统之外。缺失的信息从何找起？
  手环蓝光倏而一闪。
  工作屏上出现了一个文件夹，和出任务时Seth发给她的现场照片集的格式一样。
  文件点开是垃圾场工人们现场录音以及工作状况，基本上将信息全包含，信息详细得徐黛眉头一挑。
  时间、地点都被悉数包含。
  “Seth在垃圾场待机的时候收录的，”Seth看到她的反应后神色滞松，“如果能帮得上主人就好了。”
  她没说话，点开录音。
  未睁眼的机器人只收录着声音，画面徒有一片黑。
  低频的电流声入耳，接着是一阵突兀的金属物受打大力撞击的声音。凭借声音特性可以判断这具金属物硬质且体积偏大。
  “咱把这玩意儿开了撬了卖点零件钱？踹着还挺结实，”粗鲁的撞击声明显影响了收音质量，“问你话呢陈营。”
  “送到回收中心吧。”对比之下陈营语气冷静。
  “你有门路？”
  这人仰仗陈营的机工技术，说话的语气强忍不耐。反问时再次打量这具机器人，除了外装上略有灰瑕，皮肤和骨形都是上乘的流畅与精美。
  反正是一件与这电子垃圾场格格不入的好玩意儿。
  “反正能拿的肯定比你自个儿撬了得的多。”
  丢下这么一句后，脚步声伴着像是钥匙扣碰撞的叮铃桄榔声渐远。
  “那先丢在这儿？反正也不是放这一两天了...”男人也嘀咕着走远。
  ...
  “在他们还没有把我处理之前，主人就来了。”
  Seth轻悄摩挲垂落在手背上的她的发丝，以主人察觉不到的力度。
  像是印证他的言论那般。系统出现检测到血液信息的提示，黑屏消失，视野突然清明。
  屏幕上能清晰地看到她执行任务劫定车后，与仿生人司机相持的样子。
  只是发射了一阵干扰波，就轻易地解决了僵持的局面。再看一次还是感慨Seth的战斗效率还蛮高的...或许可以复制一下这个技术升级她的贴身武器，她默默想。
  “如果我没有在那晚上出现在垃圾场呢？”她抬头正好看到他流畅的下颌线，后知后觉道，“你就会被送去拆解成高级零件？”
  “如果我是说是呢？主人。”
  Seth俯下身，眼神与她的平行。
  “我们或许就这样永远错过，再也不会相见...主人会感觉遗憾吗？”
  “会吗？”
  Seth随着问题的抛出愈发向她靠近，机器人说话的时候并不会产生像人类呼吸时喷薄出的温热气息。
  一切总是在已无声的方式提醒她，她正在和一个机器人开展未知的生活。
  他们靠得这样近，已经全然超出了人类之间的安全社交距离。
  算了，和一个机器人计较什么呢。
  “如果你没有出现，我可能会忘了你的存在。”
  更别提遗憾...你只是我和我哥之间一个未尽的承诺。后面这句话她不知怎么地说不出口。
  Seth移开眼神的动作很快，快到仿佛刚刚急迫的追问都是她的幻想。
  “那个工人踢到你哪里？需不需要维修？”
  他这几天做了多少次检修，房子的主人不会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是她还是遵从内心的想法问出来了。
  给Seth抻开的上衣随着他的动作又出现了褶痕，声音状态没有太大的变化。“Seth的机体状态良好。”
  “只有再次见到您，我才会重启。”
  才听完“机体状态良好”的定论，可是她现在好像听见了对面机械心脏中传出的过噪，不自觉地被吸引着贴在他的胸膛听。
  “Seth是说...Seth现在和主人在一起就很好。”
  讲话时牵动胸膛的仿生肌有节奏地起伏，机械心脏的反应应该是适应情感模块中的正常现象。
  揽上他脖颈的动作已经称得上熟练，靠在他胸膛的脑袋有点懒得挪动，“我想休息了。”
  机械心脏没有收缩舒张的心房和心室，但也一样能感受到震动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