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灼灼的灯烛映照下,高静姝看清了贵妃的脸。
明玉冰肌般的面庞细润莹白,秋水氤氲的眼眸略带秾艳,兼之黛眉樱唇,睫如鸦羽,整张脸如同明月梨花一般丽色光耀却又楚楚动人。
看着这张脸,高静姝脑海中立刻蹦出了一句诗: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能跟天下权相提并论的美人儿,就得是这般模样。
高静姝上一回喜极而泣,还是收到博士录取通知书的时候。
果然,她再次确认了自己是个爱美色的肤浅人。看到这张脸,不幸穿越的苦闷就立刻减了大半——要是后宫都是这等颜色,她不但不怕穿越,还只深恨自己穿不成乾隆。
于是高静姝此时暂时把别的事儿都抛到九霄云外,只是捧着镜子不肯放手,继续欣赏这张绝色的脸。
而旁边的紫藤见她捧着镜子又是落泪又是发呆,慌忙劝解:“娘娘病了这些时日,又未曾梳妆,自然是容颜憔悴。您放心,只要好好将养,定能恢复如昨。”
她没听清方才娘娘到底说了什么,好像是什么脸之类的,想来娘娘是见自己苍白憔悴的样子伤心了吧。
高静姝放下镜子,认真道:“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将养。”
如果说后宫是不见硝烟的战场,那么美貌就是最锋利的武器之一。
如今慧贵妃已然二十八岁,比高静姝本人还要大三岁。
想起来这丢失的三年,她就心痛:旁人穿越大多能从娃娃做起,以成人的灵魂幼童的体格,实现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开着挂成为人生赢家。偏生她,开局先长三岁,真是令人心痛。
三年啊,要是没有这档子事,她博士都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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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段时间内,窗外铃兰的声音从未断绝,甚至连气息都不曾减弱半分,仍旧是中气十足铿镪顿挫,嚎啕的音量也极为到位,力保整个钟粹宫都听得见。
高静姝甚至还听到了一句横贯古今的小三名言:“娘娘只把奴婢当一只小猫小狗就好,给奴婢一个活命的角落奴婢就知足了啊!”
高静姝蹙眉转头,对紫藤和木槿道:“撵走撵不走?”
紫藤脸色由通红转成酱紫:“到底是皇上看中点名要了去伺候的人,既然是来日的小主,外头的小宫女太监们便不敢拉扯她。奴婢和木槿去赶她,她就威胁说要在台阶下一头碰死!”紫藤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娘娘本就为着她与皇上起了嫌隙,若这小蹄子在咱们宫里再撞出个好歹……”
高静姝了然,摇头道:“这样唱念做打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全挂子武艺,该送到宫里戏班子那里去调/教,在咱们宫里扫地,岂不是屈才?”
两人忍不住一笑:娘娘会开玩笑了,定然是想开了。
高静姝隔着玻璃窗,看着外面院落中一团跪着的身影,觉得自己宛如狗咬刺猬,无处下口。
这件事处置不好,只怕以后的日子就难了。
按理说,她骤然穿过来,除了高贵妃风花雪月的记忆外,对这个世界尚且两眼一抹黑,很该蛰伏一段时间,细细思量下自己的处境,谋定后动。
可偏生这事儿火烧眉毛,根本容不得她拖延,再拖下去就是妥妥儿的抗旨了!
况且乾隆盛怒恼了贵妃,闹得人尽皆知,如今就没有上心的太医给看病,以后宫中长日漫漫更会有无数磋磨,现在这幅身子怎么熬得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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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团花锦绣的厚缎门帘一动,室内温暖如春的气息就拂到了铃兰的脸上。
她略微一怔,停下哭求。眼角瞅到紫藤和木槿扶出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来,连忙伏在了地上不敢抬头,心中直打鼓:不是说贵妃娘娘病的起不来了吗?
铃兰之所以敢跪在这里撒泼一样嚎哭,全仗着她是皇上点了名要的人,只要贵妃无力起身,合宫宫女就不敢管她,更不敢碰她。
可若是贵妃真的铁了心要处置她,铃兰打了个哆嗦——要是贵妃豁出去打死自己,即便日后皇上跟贵妃离心,对她也无用,她只剩下地下有知含笑九泉了!
于是她立刻闭嘴不敢再嚎,谦卑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高静姝原是想看清铃兰长相,却只看到一个乌漆嘛黑发顶:……这怎么还趴的严丝合缝的呢?
铃兰不过是钟粹宫的三等小宫女,一向不得在贵妃跟前伺候的体面活,所以高静姝的记忆里并没有铃兰的脸,只记得是个瘦瘦的宫女。
“抬起头来。”
铃兰不由一抖,只觉得贵妃语气异于平常。
从前高贵妃的声音娇柔婉转,为人又天真赤诚,对下人也都是笑语温柔。高静姝却是跟病人谈手术惯用的语气,平静而略带郑重,一句话像是能直接打到人心里去。
铃兰直起身子仰起脸来,眼中含泪准备当面哭求。
高静姝一眼看清了她的长相,然后毫不迟疑,立马转身回了屋里:实在是北京城的冬天,不管是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都是一样的寒冷,风吹在脸上跟刀子似的。
她现在相信,高贵妃对乾隆是真爱了,就这样的天,能为了他大半夜立雪地,流热泪,妥妥的情比金坚。
高静姝这迅速的转身离开,就只剩下满腔话语还没来及说的铃兰,呆呆的望着摆动不定的门帘。
走了?贵妃娘娘这就走了?那出来看一眼自己干啥啊!
她惊疑不定,不过片刻后,还是继续痛哭哀求起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是她唯一一次攀上云端从奴才变成主子的机会,就算哭出血来,她也不会放弃。
况且……她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贵妃方才当面都不敢处置她,可见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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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兰有一张算得上清秀的面容,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生的倒是不坏,可惜皮肤粗糙,两腮上两团冻出来的红更显得有些乡气。
别说放在美女如云的宫中,便是放在外面,也只是个清秀的中上姿容。
高静姝不由得疑惑起来。
在贵妃的记忆里,乾隆一直是个颜值主义者,后宫凡得宠者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难道皇上变了口味,突然喜欢上了相貌平平的精明小白花这种新款?
高静姝回到屋里,边由人扶着慢慢散步适应清朝的花瓶底,边梳理高贵妃的记忆。
不对,有不通的地方。
她忽然站住。
人的记忆往往具有欺骗性,许多人会下意识的美化或者加深,让记忆向着跟现实不符,但自己更相信的地方走去。
高静姝看向紫藤问道:“铃兰从前见过皇上吗?”
紫藤摇头:“奴婢和木槿早瞧着这丫头有些轻浮,每次听闻皇上要来咱们这儿,一双眼睛就骨碌碌转,所以早早就防着了。”说着脸上浮起羞愧之色:“只是论起相貌,她在咱们宫里并不出众,奴婢们觉得皇上也瞧不上她。兼之正赶上娘娘病了,咱们宫里有些忙乱,皇上又是未提前通传就来了,这才……”
这才没防住。
而胸有大志的铃兰姑娘,就立刻弄了把扫帚来扫雪,一路扫到了皇上眼前。
说起这事儿,紫藤就愤愤然:“她原是负责廊下两只鹦哥儿的,哪个要她扫雪!奴婢这几日才知道,她将鹦哥儿的上等谷粮都拿给膳房换了银钱,将咱们宫里好好的两只鸟儿都饿的晕过去从架子上栽下来了!”
高静姝站在原地沉思:所以,十三天前是皇上第一回见铃兰,从前并无旧情;铃兰面貌并不出色美貌,不是乾隆素日的爱好;皇上婉转提出要调她去做养心殿的宫女,而并非宫嫔。
高静姝觉得自己摸到了一点真相。
一点贵妃至死都不明白的真相。
这回她问的是木槿:“皇上这两年,对我是否有不满?”
高贵妃的两个贴身宫女,虽然都忠心耿耿,但紫藤性情古板质朴,心思直白,而相较之下,木槿则更加灵活聪慧,是个活泛精细的姑娘。
高贵妃的眼睛被对皇上的感情蒙蔽,紫藤的眼睛被对主子的忠诚蒙蔽,或许唯有木槿旁观者清,能看到些不一样的。
果然木槿踟蹰了片刻,轻声开口道:“近两年来,娘娘常借身子不好为由请了皇上来,皇上疼惜娘娘,凡无国事,哪怕在皇后娘娘那里都会立刻移驾钟粹宫探望娘娘,可奴婢在旁瞧着,皇上有时候略带不快之色。”
高静姝惊了:连皇后的人都敢截胡,这贵妃做的很霸道啊。
然而在高贵妃的记忆里却并不是这样,她是真的身体欠佳,思念皇上,命人去请,然后皇上就会来她跟前温言软语,好生安慰,她心里甜蜜,病自然就好的快些。
合着她根本不知道,也不曾在乎过皇上是从谁那里被挖了来的。
高静姝不由感慨:挖墙脚自然到如此地步,这位贵妃娘娘也是个人物了。
原本她还在奇怪,乾隆若对高贵妃无情,不会听闻她偶染风寒就冒雪前来探望,但若是有情,又怎么会一转头就被个相貌平常的宫女勾了去,甚至为此摘了贵妃的绿头牌。
这完全不合理啊。
思路直到这里才畅通起来。
想必皇上是积攒许久的不满,终于爆发了:没有铃兰,也有铃绿铃红,他只是想寻个契机提点敲打一下贵妃,不要恃宠而骄,不能下皇后的脸面,最重要的是不能拂逆了皇上的意思!
高静姝想起皇上夸赞铃兰的那句“性情温顺善体圣意”,想必也有深意,是对贵妃的提点和期许,叫她不要失了妾妃之德。
然而贵妃为情所困,丝毫没有领略到皇上的深意,反而反其道而行,向着惹怒乾隆的方向一去不复返,更因皇上的冷漠而万念俱灰香消玉殒。
高静姝顶着窗外哭求的噪音,问了最后一句话:“这十几天来,皇上只是叫人来提点本宫遵旨而行,并没有命人直接带走铃兰是吗?”
紫藤和木槿点头。
高静姝长舒了一口气:“那就行了——快,找两个身强力壮的宫女去外头将她捆起来,找个屋子单独关着。尤其是嘴,一定要塞的牢牢的!”
实在是太吵了。